1. 引言
当代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因其广泛丰富的主题和灵活多变的叙事方式荣获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从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苏菲主义到神秘主义,贯穿其作品始终的根本主题是“个体与集体、身份与角色、文明与自然的关系” [1] (p11)。《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以下简称《联姻》)作为其太空系列小说《南船星座的老人星》中的第二部作品,主要讲述宇宙中第三区间的女王爱丽·伊斯,受供养者之命,下嫁四区国王本恩·阿塔的故事。很显然,每个区间都代表一个国家,有着各自的话语体系、意识形态和文明程度。三区是没有阶级、万物通灵、一派祥和的乌托邦国家,而四区则是贫困落后、等级分明、一切以战争为核心的人间地狱。经过一系列碰撞、融合,两人从相互憎恶、鄙视到相互了解、学习、爱慕,进而促进两区从封闭僵化走向动态和谐,甚至推动其他区间文明的共同进步。jayne glover认为《联姻》更像一则寓言故事,而不是太空小说,他指出莱辛试图通过这部小说来探寻促进各区之间的平衡与和谐的方式 [2] (pp119-130)。
国内外对这部小说的研究并不多,主要集中在对殖民主题、女性主义、苏菲主义和生态女性主义的探讨。虽有涉及叙事视角和叙事策略的分析,但并不全面,本文将运用叙事时间的相关理论对其进行进一步解读,试图分析莱辛如何行针步线,运用独特的叙事方式和疏密相间、强弱分明的叙事节奏,来揭示其对现代文明发展道路以及未来文明走向的思考。
2. 叙事方式
在叙事文本中,时间分为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话语时间或文本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所述事件发生所需的实际时间”,叙述时间指“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 [3] (p112)。在叙述过程中,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顺序不平行时,就会出现时序的错置现象,例如倒叙和预叙。倒叙,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情” [4] (p65),一般涉及回忆和追叙,现时叙述遗漏或无法顾及但又不得不说明的事情。倒叙打乱了线性的叙事时间,充分调动读者的能动性,使读者猜测隐藏在这些叙事技巧下的作者意图。
小说“叙述不仅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动。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的一个故事” [5] (p14)。在《联姻》中,莱辛一反传统的单一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采用作为三区历史编撰者的“我”——勒西克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的旁观视角,由于科幻小说的特殊设定,并赋予了他全知全能的感知能力,回顾性地倒叙爱丽·伊斯作为三四区女王时的事迹。
小说一开篇就告知供养者颁布了一条新的谕令——三区女王与四区国王联姻,导致各区间谣言四起,并交代各区间动物王国和植物王国出现了同样的亡国危机:人类和牲畜情绪低落,失去交配和生存欲望,“失去了原先的繁殖能力” [6] (p117)1,出生率下降;植物王国也开始萎靡不振,“边疆地区已经荒无人烟”(p56)。但谁也不知道危机的根源,供养者的一旨谕令更是设足了悬念,引发读者兴趣和思考。随着联姻的进行,沟通的深入,爱丽·伊斯了解四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不自知,且“这两个地区无法联合起来,他们生性充满敌意”(p3)。最后,在与本恩·阿塔及四区妇女——一群受极度男权社会压迫,但始终向往三区自由、平等、富足生活的“反叛者”的深入沟通中,爱丽·伊斯领悟到供养者联姻谕令的目的,即与四区一起找到危机的根源并解决危机。本恩·阿塔在与爱丽·伊斯的不断交流中,渐渐学会了思考,认识到四区的贫穷,开始追根溯源分析导致国家现状的原因,反思自己,思考为何而战和没有战争的军队存在的理由,并在联姻结束后解散了四区大部分的军队,解除了禁止抬头看三区的禁令,带领国家逐渐走向自由和繁荣。三四区的联姻打通了两区沟通交往的桥梁,同样,四区国王和五区女王的联姻亦会起到同样的积极影响。“毕竟,爱丽·伊斯的经历教育了我们所有人,即在一个区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其他区,尽管我们认为自己是不怀好意的,或是无视所有发生在我们境外的事情”(p200)。爱丽·伊斯不仅教育了三四区的民众,各区间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整体,更教育了读者,当今世界的各个国家是一个紧密联系的“命运共同体”,任何国家都不能一意孤行,只有接受文化多样性,兼容并包,一起面对危机,各个国家之间才能和谐共存,和平发展,共同进步。
在联姻过程中,爱丽·伊斯不仅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还遭到三区民众的谴责和厌恶,最后几乎被三区民众所遗忘,落得被三区驱逐的境地。“记录下这个片段的动机之一,是我想在人们心中,重新唤起对爱丽·伊斯的记忆,让她在我们的历史中重新回到她应该享有的位置”(p201),而且当爱丽·伊斯尝试进入二区时,为避悠悠之口,“我”为其正名“她没有背弃她的国家”(p314)。此时,叙述者的目的不言而喻,“我”在反思着这一切,认识到三区民众的褊狭、自满和停滞不前,爱丽·伊斯的痛苦、牺牲和她对各区经济的发展、文明的进步做出的偌大的贡献,“我”不愿爱丽·伊斯带着冤屈被民众遗忘,叙述这个故事是为了给爱丽·伊斯正名,给予她应享的历史地位。正是爱丽·伊斯包容的态度和博爱的胸襟,影响了本恩·阿塔思维的转变,最后互动促进各区间从封闭、敌对和思想僵化的状态,到互相学习、频繁走动、自由交往、思想开放的文明世界。
在小说中,“有讲述者、故事、情节、读者、目的组成的这样一个基本结构在大多数叙事中至少是双重的:首先是叙述者向他的读者讲述故事,然后是作者向作者的读者讲述的叙述者的讲述” [5] (p14)。在第二重的结构中,作者向我们讲述了关于了三区历史记录者勒西克的故事。在这重故事里,勒西克也经过了一系列的蜕变,从开始叙述者放弃外视角,采用当初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来聚焦,与三区民众一起谈论谕令的目的和联姻的方式,并谴责爱丽·伊斯的消极情绪和她以哀悼者的姿态傲慢地迎接来自四区的士兵的态度;到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她,并表示不理解爱丽·伊斯的忧虑和变化;到最后同情怜悯她,并站出来为她正名,给予她应当享有的历史地位。读者看到了叙事者勒西克自身的反思以及其思维的转变,更加直接实质地引发读者对自身以及当今世界文明的启迪:世界各国民族需要不断反思自身,采取思想开放、兼容并包的态度来对待其它民族的文化,接受文化多样性,共同促进社会的和谐和文明的进步。
3. 叙事节奏
时距涉及“读出叙事所花费时间与故事事件本身持续时间之间的关系” [7] (p52)。当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时距不一致时,就会出现概述、场景、省略、延缓(拉伸)和停顿五种现象。在小说叙事中,场景与概述经常交替出现,使行文详略得当、主次分明,增强叙事节奏感和运动感,推动情节向前发展。《联姻》的故事时间跨度为八年左右,主要分为两部分,联姻期间和联姻结束后。前半部分的故事时间持续一年半左右,但占全文的篇幅多达3/4,叙事节奏较慢;后半部分的六年半左右时间却仅占总篇幅的1/4,叙事节奏明显加快,借此叙事者的叙事重点便得以彰显。
场景广泛运用于人物动作、对话和人物意识活动。《联姻》中人物对话和人物意识活动尤为突出,通过这些细致的场景描写,读者可以深入人物内心,感受本恩·阿塔和爱丽·伊斯意识的交流和思维的转变。女王下嫁的那天,“爱丽·伊斯穿上了藏青色丧服”(p6),优雅地独自走下白色台阶,摇散发辫,围上黑色面纱,以哀悼者的姿态赴婚。在缓慢流动的叙事时间里,读者对爱丽·伊斯的言行及心理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她对联姻的反叛、愤恨和悲痛不言自明。随后当爱丽·伊斯和本恩·阿塔初次见面,叙述者运用言行和意识活动不遗余力地展现二者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上的天壤之别,甚至着意描写本恩·阿塔强暴爱丽·伊斯的场景,来表现两者关系极度紧张的状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拎起她,把她扔到榻上。他以一种霸道的方式用手捂住她的嘴巴,掀起她的长袍”(p45)。而就在他俩首次相拥而眠后的凌晨,“他醒了,立刻警觉起来”(p47)。随后叙述者花了三页多的篇幅来细描他警觉的一两分钟,用大量的文字来记录瞬间流逝的意识,使读者不自觉地加快阅读速度,紧跟本恩·阿塔快速运转的思想,并随其一起产生紧张情绪。骄傲的他觉得爱丽在某个暗处嘲笑他,敌视他。如此细致的意识活动刻画出了本恩·阿塔对爱丽·伊斯与生俱来的敌意,引发读者对如此水火不容的二人如何继续联姻、能否理解供养者的深意和发现危机的根源的兴趣,为后续情节的展开设置悬念。
然而,即使爱丽·伊斯、本恩·阿塔和三四五区是处于如此敌对和紧张的状态,最后他们变得“亲密无间”,“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殆尽,他们和解了”(p258);同时,各区之间打破了敌对状态,“各区之间的走动很频繁了,从五区到四区,四区到三区,还有三区到二区。本来停滞闭塞的地方现在变得气氛轻松,充满了生机”,“边境也关闭了”(p340)。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禁让读者感叹作者高明的叙事技巧,前期运用大量的场景描写来展现三区与四区差异和敌对的紧张关系,而即便如此,通过转变思维,双方采取兼收并蓄、取长补短的包容态度,就有可能扭转局势,互利共赢,共同推进各区文明的进步,体现了莱辛“接受差异追求和谐共存”,“追求有差异的和多元文化的社会” [8] (p3)。同时,作者无形之中也引发了读者对当今世界局势的深思,当今世界各国之间文化迥异,若互相排挤、敌视,只会陷入如三四五区一样的封闭僵化状态,只有转变态度,包容各国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开放思想,互相学习,才能共同促进国家甚至世界文明的进步。
场景拉长故事时间,停顿指故事时间暂停,叙述充分展开,换句话说,叙述不与任何故事时间对应,可表现为叙述者的干预性叙述,即叙述者丢下故事进程,自己站出来,或侈谈写作过程,或抽象议论,来引导读者的意识走向甚至是价值走向。在《联姻》中,叙述者“我”经常暂时放弃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而采用从自己目前的角度来观察或评判往事的回顾性视角,或评论人物事件,或改变叙事走向。《联姻》虽然是通过第一人称见证人的旁观外视角讲述,但作者赋予叙述者全知全能的感知能力,通过全知视角模式透视故事中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而全知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距离相对较小,其价值判断与隐含作者最为接近,被韦恩·布斯直接称为“小说中作者的声音” [9] (p188)。《联姻》中不乏一些精彩的叙述独白,叙述者突然打断故事时间,站在现在的思维立场,评论当时的事件、人物或状况,引导读者的价值观念,进而表明文本叙述的目的和小说的主题。比如:
有件事很神秘,让我无法理解:如果没有“他物”——甚至包括邪恶——的刺激,没有健康、卫生、理智的阴暗面的可怕力量,一切都是空的。告诉你,关于善良——那些常规的、得体的被我们称之为善良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从阴暗面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隐秘能量,那也就无所谓善良了。这些隐匿的阴暗面蕴含其中,起着调和作用(p276)。
这段关于三区所谓的善良和四区的黑暗的评论,直接道出了叙述者甚至是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三区以自我为中心自诩的善良、高尚是相对于四区而言的,是在与四区的邪恶和野蛮的对比和衬托下,才有了三区所谓的善良纯洁。但通过二元对立建构起来的世界是不稳定、不和谐的,随之,叙述者又通过一段叙述评论解构二元对立,消解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
然而有一点我们确信,那就是在那些高处也有黑暗面,其黑暗与可怕可能超出我们这些生活在低区、经历有限的人的想象。有高就有低,这样才相配,甚至高要靠低来烘托(p276)。
相比于二区甚至更高的区域而言,三区或许是卑鄙、堕落和邪恶的,而二区也有黑暗面,所有的善与恶、高与低均是相对而言。简而言之,世界本无中心可言。david waterman在他的论文中也提到,他认为莱辛通过空间批判,试图改变我们当下的思维模式,打破固化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 [10] (p1-19)。众所周知,当今世界一直处于动荡不安、战火不断的状态之中,从一战、二战、美苏冷战到如今的全球霸权主义政策,究其本质,均与固化的二元对立思维相关。如二战中希特勒秉持的种族优越论而对犹太人实施种族灭绝政策;美苏冷战中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的对峙;苏联瓦解后美国成为全球独霸,实行全球霸权政策,导致局部地区战火不断。通过这段叙述干预,叙述者高明地将其价值导向传递给读者: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只会造成各国家、地区间彼此的敌意和歧视,导致思维的封闭和意识的禁锢,阻碍国家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只有消解中心,放下偏见,转变思维,才能共同发展,互利共赢,共同推动世界文明的进步。
通过对叙事节奏的控制,看似平澹无奇、淡而无味的文字下,实则隐藏着作者精雕细刻、匠心独运的叙事技巧和叙事目的。作者时而工笔细描,将场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延长叙事时间,让读者细细体会其背后地深意,见微知著;时而中断叙述,大发议论,传递隐含作者价值取向,同时引导读者价值走向,揭示小说主题;又时而省略,加快叙事节奏,避免乏味冗长,同时留以想象的空间,达到推动情节发展的效果。在《联姻》中,莱辛通过灵活控制强弱分明的叙事节奏,揭示其对当代世界文明的思考。
4. 结语
对人类文明的思索一直是莱辛创作的关注点,即使是把背景架空在遥远的外太空的《联姻》也不例外。在《联姻》中,莱辛通过她的代言人,勒西克,利用灵活的叙事方式和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通过三四五区的文明发展轨迹告诫读者:像蝴蝶效应一样,世界各个文明之间是一个紧密联系的“命运共同体”,非此即彼的固化思维只会阻碍世界的和平、稳定与发展。并希冀转变人们的思维模式,为现代文明甚至是未来文明指明道路:只有放下偏见,尊重各国民族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采取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态度,协同发展,互利共赢,才能维持世界的长久和平,共同推动世界文明的进程。
notes
1本文中的小说引用均来自俞婷翻译的多丽丝·莱辛的《三四五区间的联姻》(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后面仅注明页码,不再说明。